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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詹丹

　　2025年高考语文上海卷的写作题，引发了广泛争议，褒贬不一。本着理性讨论的原则，我想对这场争议以及聚焦的写作题，提一点尽可能客观而非情绪化的看法。

　　一、对讨论前提的认识

　　既然讨论的是高考题，那么有一些基本的前提，应该首先得到确立，而争议中出现的一些失误，恰恰是对这些前提的认识没有到位，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

　　这样的基本前提，可以概括为“分”与“合”，又各展开为两点。

　　“分”的第一要点，就是要把写作题的题干，特别是题干引用的材料与材料所依据的原文严格区分开来。

　　考生拿到试卷，面对的写作题材料，是经过命题组篇幅上的大量压缩而改写的，其含义和表述，跟原文有了不少区别。而从大概率上说，绝大部分的考生事先也不会读到这篇文章，他们也不可能有机会拿题干的材料跟原文作比较，借此推敲材料的含义以确立自己的写作思路。这样，如果我们在讨论写作命题时，把原文放进来一起分析写作该如何如何，就是一种思路混乱，是把讨论的对象都搞错了。当然，因为原作者发现自己的文章作为素材被入选到试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有这样的心情可以理解，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可能也会得意），向媒体公开喊话，以自嘲的方式说自己可能要挨骂，导致一些思路不清的民众真把他等同于命题人，把他的原文等同于题干的材料，给正常的讨论增加了不少的混乱。

　　这里也触及了命题的一个规则问题。因为上海卷的写作70分的赋分在整张试卷中分值占比很高，所以在命题中，通过技术处理尽可能隐去材料的出处，避免让深受应试教育影响的人去机械地追踪原文然后加以亦步亦趋地模仿，也是应该做的工作。可惜的是，这次写作题干虽然删改了原文，但因为引用的三个关键词，就出自原文的标题，所以很容易让民众找到出处，并把原文跟题干材料等同起来讨论，也就不奇怪了。但令人奇怪的是，写作题干的材料已经选自《文汇报》“笔会”栏目，阅读理解的现代文（二）《贺老爷的时空门》一文，也是从“笔会”栏目中选出的，其分值在17分左右，也就是说，上海高考语文卷共计150分的分值，有约87分选自《文汇报》的“笔会”栏目，接近整体分值的三分之二，选材的整体布局如此失衡，这就关联到基本的公平性问题。这本来是命题的常识，却需要我们局外人来提醒，实在有点遗憾。

　　“分”的第二要点，就是要把考生所在的考场特定语境与民众在考场外的环境区分开来。特定的封闭空间，没有相关资料可供查阅，更不能和同学、老师去充分讨论等等；另外，在规定的时间完成，一般等做完阅读理解题，留给考生的写作时间，也就50分钟左右，最多也就约一个小时。要把自己的思考转化成手写的文字而不是可以快速提升写作时间又不用担心字迹不清楚的电脑键盘来书写，这种种的限制，都让学生只能把构思的时间加以充分压缩。而这种种局限，身处考场外的人往往难以感同身受。因此，站在自身的立场来讨论，容易忽视考场语境的特殊性，用外界的自由讨论环境去衡量考生的即时反应和有限发挥，得出的许多结论，可能就带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笔者在此也需警惕，避免陷入同样的误区。

　　至于“合”的第一点是，评价作文题的好坏。我们固然可以就题目本身来评价，或者以自居为考生的身份来构思，但这样的评价和讨论，其实是有很大局限的。这要跟考生实际答题情况结合起来看，才能评价得更为客观、精准。甚至考生考完后的答记者问也不能太当真，认为自己写得很差，结果得高分的也不在少数，而离题万里的交了卷却认为自己写得很好的也比比皆是。因此，等看到大面积的学生实际作文后，分析和评价可能会更客观一些。

　　“合”的第二点，就是讨论试题，要跟语文学科的课程标准及其相关教材和教学实际、要跟选拔考的特点等结合起来。

　　不可否认，与课程标准相适应，语文阅读教材也选入了一些专业性较强的文章，并提出了“信息时代的语文生活”的学习专题，引导学生去理解多媒介传播给人的日常交流和生活带来的影响。但专业文章的传播问题，基本没有进入教学任务的范围。专业文章成为传世之作是否必然要经过大众传播这样的环节，硬要学生回答，很可能是让他们在自己有限的认知范围内进行的猜测。学生看到这样的题目第一反应是难，就他们以往接受教学训练状况来看，这种反映属于正常。那么，难就一定不好吗？也未必。因为这是选拔考。题目太容易，未必能让不同水平学生写作的差距明显且真实地体现出来。为什么我要特别加一个“真实”的限定呢？因为选拔考固然需要区分度，增加一点难度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题目出得过难，区分度是有了，但很可能是呈现出一种虚假的区分度。太难的题目可能导致只有极少数顶尖学生能较好发挥，而大量平时水平中上的学生反而表现不佳，分数被显著压低。这会造成分数分布严重失真，形成一种“虚假的区分度”，其危害性甚至可能超过缺乏区分度，因为它错误地评估了考生的真实水平。当然，这也是我个人根据以往经验作的推论，需要学生的实际作文来印证。但提出这种“合”的前提，是要明确，我的论述，是在没能获得大量考生答题信息而做出的学理性论述，其实是有很大局限的。

　　明确了上述前提，我们可以来具体讨论写作题了。

　　二、如何看待写作题的问题

　　为讨论方便，先把题目引下来：

　　有学者用“专”“转”“传”概括当下三类文章：“专”指专业文章；“转”指被转发的通俗文章；“传”指获得广泛传播的佳作，甚至是传世文章。他提出，专业文章可以变成被转发的通俗文章，而面对大量“转”文，读者又不免期待可传世的文章。

　　由“专”到“传”，必定要经过“转”吗？请联系社会生活，写一篇文章，谈谈你的认识与思考。

　　要求：（1）自拟题目；（2）不少于800字。

?

　　对于这道题，我先提出我的基本判断：难，是一种不合理的难。

　　虽然这道题存在被部分考生套用去年“认可度”思路的可能（例如将“转”视为空间认可度、“传”视为历史认可度），但这并不能掩盖其本身存在的、导致“不合理难度”的根本问题。这种难度，尤其对于试图进行独立、深入思考而非依赖模板的考生而言，更为显著。原因在于学生对专业文章的“转”和“传”，都是缺乏必要的认识的。但这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题干文字本身的混乱，才让题目的难度，变得不合理了。

　　一种混乱是概念的模糊和歧义。比如“转”究竟理解为是对专业文章原封不动地、简单地转发，还是需要把专业文章加以通俗化的改造后再来转发，似乎这样的两种理解都存在。学生要辨析清楚，有相当的思考难度。还有，专业文章是否也包括《红楼梦》？尽管有一些考生写了《红楼梦》的通俗改编问题，但写完却很纠结，不知是否把讨论对象搞错了？也有老师调侃说，如果“专业文章”只能指学术类的论文和论著，那么让“四大名著”情何以堪？但调侃归调侃，学生的纠结不是没道理的。

　　再有一种混乱是前后逻辑的衔接混乱。这里的前后逻辑，又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引用材料内部的混乱。比如当材料把“专业文章”“通俗文章”和“传世佳作”并列在一起讨论时，每种文章并没有取同一标准来分类，“专业文章”取的是现代学科分类维度，“通俗文章”取的是受众接受维度，“传世佳作”则取受众接受和文章本身质量的双重维度。把有着交集的几类文章并列起来，会给考生带来理解的很大困惑。第二层次是引用材料与命题要求的逻辑混乱。既然在引用材料里界定了“传”是获得广泛传播的，再问“专”到“传”，必定要经过“转”吗？这就有同义反复的问题了，也必然要让学生在构思文章时，似乎还得质疑引用材料的概念界定，这再次增加了思考的难度。第三层次是题干要求本身的逻辑混乱。就是题干在抛出“由‘专’到‘传’，必定要经过‘转’吗？”这个问题后，又加上了一句“请联系社会生活”，命题人也许认为，加上这句话，让学生从生活实际中找例证，既引导学生的写作有现实针对性，又给学生打开了写作的广阔思路，似乎是降低了写作的难度。但事实恰恰相反。因为专业文章的传播问题，已经成为一个明确而具体的讨论对象，而要求的下一句话又要考生联系“社会生活”，结果，怎么联系成了很棘手的难题。有考生反映，恰恰在这点上，让他的构思卡住了。犹如已经绑住了学生手脚，却又让他们到广阔的世界里去遨游，这也太难了。又有任教老师说，“联系社会生活”这一写作指令，恰恰映照出“专-转-传”这一命题核心逻辑的荒谬本质。它预设了一个脱离社会传播现实、充满精英主义幻想且逻辑混乱（混淆“广传播”与“久传世”）的模型。所以才需要让考生回到社会现实，却没有意识到，专业文章的传播问题，本身就是发生在社会现实中的。所以，用“请联系社会生活”这种叠床架屋式的套话来要求考生，同样加大了考生的思考难度。

　　还有一种混乱是题干呈现的主体立场混乱。材料写作，作为观点的引用，一般呈现两个立场，一个是观点提出者“有人说”的立场，还有一个提写作要求的命题立场。而2025年的写作题，两种立场的呈现都出了问题。一方面，把传统的“有人说”改为“有学者说”无形中增加了这些说法的权威性，增加了学生反驳的心理难度，而在最终落实到“传世佳作”这一点上，又引出了是“读者期待”，这就把学者的立场与读者的立场杂糅在一起了。另一方面，命题立场把引用的复杂且混乱的材料窄化为一个从“专”到“传”必定要经过“转”的问题，而不是以开放性地姿态来发问：对上述学者的观点，你怎样看？试卷中写作题那样的提问，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把学生对材料可能的质疑之路，也给堵死了。

　　由此看来，有学者在分析文章里说，写作题干引用的材料的逻辑问题，正可以检验出学生的思辨能力，区分他们写作的高下。他大概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命题内容，固然可以让优秀而又读题、审题仔细的学生发现问题，但现有的考试规则（考试时间、评价标准等制约），并没有为考生质疑这些问题提供必要的客观条件，发现问题只是让相当一部分优秀学生掉进了难以摆脱的构思困境。于是，所谓的“正可以检验”，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觉。

　　三、如何看待这场讨论

　　这次对上海高考作文题的讨论，不论赞扬还是批评，其实对于提高今后的命题质量，更好地引导学生进行思维能力的训练，提升思维品质，还是有一定帮助的。但讨论中出现的普遍问题，似乎也正在提示我们，命题出现的逻辑混乱问题，其实也正反映在社会现实中，说到底，还是我们平时教学对思维品质的训练存有很大的缺憾。一个最常见的现象是，讨论者常常在偷换概念的前提下进行分析，并得出了自以为正确的结论。有时候这种偷换是在无意间发生的，有时候恐怕就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前一种情况发生频率最高的就是转述材料，比如像下面这段话：

　　上海卷作文题围绕“专”、“转”、“传”三类文章特质，探讨文章专业性、通俗表达与传播效能之间的辩证关系。

　　我们发现，这样的转述看似没毛病，其实把原材料已经用自己的理解较为清楚地梳理了一遍，这样原材料中的逻辑混乱问题，被遮蔽了，反而成为对辩证关系的很好探讨，却没有意识到，原材料的表述是以自身的逻辑混乱，让所谓的辩证关系探讨带上了讽刺色彩。而比较极端的偷换概念的例子是一篇时评，作者自己摘要如下：

　　实际上，那些对上海高考作文题的批评，恰恰反向证明了这个题目的优秀，有着很高的开放思辨性，让如此多考场之外的人都有着强烈的表达欲。很多人批评这个作文题时所表现出的优越感，在我看来，可能恰恰是在向命题者致敬——你出了一个能成功激起我写作的题目，让人有很多话想说。

　　对于这样的高论，除了博人眼球，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他为何会这么写。而其中的问题，倒是让我想起契诃夫的一篇小说，写一个男子举着报纸奔回家里，大喊：我终于出名了！媒体报道我了！我扬名世界了！家人被他的兴奋劲所感染，一起来看报道：原来报道了他晚上烂醉如泥，跌落在水沟里，险些闹出人命。是的，他确实出名了，但这跟大家所理解的出名是同一个概念吗？同样，根据题目要求能否引发考生的“说”，与引发大众对写作题本身的评价乃至热议的“说”，还是同一个概念吗？再有，我在前文提及“分”的前提要点时，已经说到，考场外的语境，跟考生所处的语境，并无多少可比性。把不可比的界限抹去来硬比，只能得出荒谬的结论。

　　但他这样的偷换概念，也不是对我们的讨论毫无启发。至少提醒了我们，我们在命题时，完全可以把论述有欠缺、逻辑有漏洞的材料纳入到写作题干中，同时允许考生，在对材料质疑中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就不知这样的设想，有没有现实的可操作性？比如，据此写成的文章，在评阅时算离题还是切题呢？但命出有质量的写作题的同时，开放我们的评价标准，让写作题成为真正激发学生思考的动力并对语文教学和人才选拔产生良性影响，这样的方向，还是值得我们努力去践行的。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